2012年11月23日星期五

動物生死書 / 張婉雯

《明報》,2012/11/21

編按:近日,本地多宗有關動物的新聞:貓隻被虐、牛吃牛等,引起廣泛討論;為寵物善終的火葬場,也被揭發涉嫌違契,營運前景難關重重。香港動物維權組織「動物地球幹事」張婉雯,從人的「安樂死」談到動物的「人道毀滅」,觀察香港「失去哀悼動物離世的自由」的狀況。
 
動物主人的最大噩夢,恐怕是動物離世。然而,這又幾乎是無可避免的。

住在人家的動物,不外乎是自然死亡(病、老),或因患上重病而被「安樂死」。在香港,人類安樂死還未合法,但獸醫卻可按情況,向主人建議把病重痛苦的動物安樂死。有時我不免會想:如果人類安樂死在倫理上是可爭議的,那為什麼動物安樂死就是理所當然呢?

誰可讓動物有尊嚴地死去?

關於安樂死,多數討論都是圍繞着人類, 大概有以下幾種情況:自願的、非自願的(患者已無法表達意願)和不自願的(病人能表達意願,但卻未經其同意被安樂死)。這幾種情況又可再分為積極的安樂死(即殺人或協助病人自殺) 和消極的安樂死(即撤回一切醫療手段,讓病人自然死亡)。在上述各種安樂死方式中,不自願安樂死明顯是謀殺;而消極安樂死可以說較普遍為人接受。因此,剩下來最為人爭議的,就是自願的、積極的安樂死了。而這種安樂死,大多是為了結束病患的痛苦,讓病者有尊嚴地死去云云。

然而,動物的情況卻非盡皆如此。首先,動物有多願意自行了斷呢?凡和動物相處過的人,應該都會同意:動物只求生,不求死。動物不會自殺,不代表他們不知生命尊嚴為何物;相傳動物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時,會躲起來悄悄離世;那就是他們維護自尊的方式。可是,當動物成為人類家庭成員時,往往便是由人類決定他們的死亡方式,包括上文所述不自願的、積極的安樂死。我聽過最令人心酸的個案,發生在我的好朋友的貓身上:貓貓患上口腔癌, 無法進食, 亦無法割除,只可施以安樂死。醫生施針時,貓仍在掙扎。我的朋友養貓多年,經驗豐富,過去亦曾有貓咪過身;然而那次的經歷讓她大受打擊。也有例子是狗兒重病,主人一家開過家庭會議會後,決定讓他安樂死;但事隔多年,每次提起,飼主仍追悔不已,擔心自己當年做錯決定。我不知道動物的安樂死是否真讓動物更安樂,但餘下的罪疚,足可讓主人痛苦一生。

動物世界的毫無選擇

如果說,安樂死是為了讓生命更有尊嚴,那麼我們必須提出的問題是:尊嚴固然建基於自主,然而病重的人或動物在尚可自主時, 又是憑什麼選擇的? 如果說,愛和適當的照料會影響他們的決定,讓他們感到生之溫暖,相信沒有人會反對。然而我們到底有多少資源和時間留給那些垂死的生命呢?且看現代醫療體系中的病患者: 孤單地躺在病牀上,接受連串手術、電療、化療等入侵式治療;不同的人患相同的病就接受相同的藥物和治療;忙碌的醫護人員看病歷上的數據多於看病人的面容,生存意義和素質彷彿被一大堆科學儀器、量度計、數字、電腦圖表所定義。這就是以醫學昌明為傲的現代人的臨終場面。而當動物被帶進人類社會時,他們也不得不被捲入這種醫療體系中。如果說,大部分先進地區均以西方醫學為醫療正統,病人選擇不多的話,那麼動物的世界幾乎可說是毫無選擇。

在香港,設有中醫服務的獸醫診所可能不多於5 間;絕大部分動物患病,主人只能帶他們往西醫診所求診,讓動物接受明知有局限的治療方式。到最後藥石無靈,動物並沒有悄悄地離去的機會,也不能死在熟悉的家裏,而是死在冰冷的診所中,死在醫生的針藥下。我並不是批評西醫都沒有愛心,而是西方醫學背後的理念就是對抗性治療」,與另類療法(如中醫、自然療法等)的「與環境平衡,與疾病並存」的看法南轅北轍。事實上,兩者或許各有長短,但當人和動物都只有一個選擇時,生命也就談不上多少「自主」,到最後更可能走上「安樂死」一途──在來到這個終點之前,我們曾經遇到多少次彎位,卻始終沒有拐彎?安樂死最令人擔憂的地方,恐怕是其陷於「滑坡理論」,即一旦開了先例,便慢慢變成被濫用的手段。而事實上,動物安樂死早已在「滑坡」中,那就是所謂的「人道毀滅」。本來只限於結束病重動物痛苦的安樂死,如今卻用來結束健康的、年輕的動物的生命,只因他們在街上流浪,沒有家,又或是繁殖商「生產過剩」的「產物」。本港漁護署每年就在這「滑坡」之上,殺死一萬三千多隻動物──說到底,「人道毀滅」這個說法就有問題:既云「毀滅」,就是把被毀滅的東西當作「死物」; 既是「死物」, 又何來「人道」可言?可見「人道毀滅」本來就是矛盾的產物,說穿了不過是以動聽的言辭掩飾殘酷的真相。

次等話題

面對動物的離去( 包括安樂死),好些有心的社工,利用公餘時間成立團體,專門輔導因動物離世而哀傷不已的主人。這個社工曾寫過一篇文章,題目一語中的:〈失去哀悼動物離世的自由〉。是的,並非人人明白動物離世對人類帶來的痛苦;傷心人所面對的,往往不是安慰,而是嘲弄與冷漠。而我更要指出的是「失去談論動物的自由」:動物安樂死、動物被虐待、動物被販賣、動物被測試……這些議題無一不在挑戰我們對生命的觀點,卻在我城中永遠是次等話題。

人類操控生死的欲望是那麼強烈,以致我們忘記一個重要的事實:如果他者的生命真由我們控制,那麼,我們還會「愛」嗎?愛難道不是因生命無常而生珍惜之情嗎? 我想起添布頓的近作《怪誕復活狗》:好心腸的大導替電影帶來完美結局,但小狗之可貴,不正由於他總有一日會離主人而去嗎?愛他,也許不是讓他無限復活, 而是讓他好好地生,好好地死。